近日,山寨版《人类简史》被曝光。该书在标题、封面设计等均高仿了尤瓦尔·赫拉利的《人类简史》,作者是一名中国职业写手,竟取了一个亚特伍德的“笔名”。该书因质量低劣,被网友酷评为:“作为一个极端业余的历史读者,整本书几乎没有给我任何有见地的新内容和知识点……喂狗都不愿意给这个。”
简史遭山寨,揭出“简史热”背后的尴尬。
“简史热”是近年来图书市场的一股暗潮,在各大网店,搜索“简史”二字,立刻便有近千种图书涌来,从《人类简史》、《世界简史》到《万物简史》、《宇宙简史》,甚至还有《黑洞简史》。
其实,《黑洞简史》英文原名为《黑洞》,而《金融危机简史:2000年来的投机、狂热与崩溃》英文原名为《金钱躁狂症:从古罗马到大崩溃的繁荣,恐慌和泡沫》。而英文原名《我们的太阳》,自然会被译成《太阳简史》。
显然,大家都在搭简史的便车。读者对简史体例不甚熟悉,也给钻空子者预留下空间。
简史究竟是怎么回事
现代简史写作传统源自西方,舶入中国不过百余年。
现代简史植根于西方人对历史的理解,即:历史并非曾经发生的事,而是一个从低向高、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。没有发展,就没有历史。正如无人关心苍蝇世界过去几百年发生了哪些重大事件,因苍蝇未发生进化,所以它没有历史。
黑格尔曾说:“中国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,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,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……事实上,中国任何一次革命都没能使这个历史改变。”这当然是偏见,却体现了西方人的历史观。
于是,历史学者的任务就成了根据史料去寻找发展线索,而用概括的笔法写出自己的发现,即为简史。
简史在中国受到欢迎,一方面,它与中国古人的通史写作传统有暗合处;另一方面,在亡国灭种的压力下,简史便于推广,可以唤醒共同的身份意识。
我国早期简史多为教材,并通过课堂教育深入到人们的意识中,甚至对许多人的视野、思想方法产生了决定性影响。即使告别了课堂,他们仍一生把简史阅读视为“长知识”“受教育”。这固然创造出一个巨大的简史阅读群,但也扭曲了简史的本意。
简史本是“由史入哲”,妙在发现、归纳与证明的过程,结果并不重要。可在中国读者看来,简史就是“哲理+知识点”,都是确定无疑的东西。
简史本身有两大病
对简史抱有过高期望,易忽略其中风险,即简史很可能滑向“辉格史学”。
所谓“辉格史学”,即“历史的辉格解释”。辉格党是19世纪初英国的一个政治组织,其中学者常从历史中找根据,以为自己的政见辩护。
“辉格史学”有两大特色:首先,将现有的一切视为最正确的,是“历史必然”的产物;其次,截取材料,编造历史发展规律,以此推断未来“必然”会如何。
从前者来说,很容易落入为现存事物找借口的陷阱,按这个逻辑,缠足也有“必然性”,为什么还要改变呢?从结果逆推原因,必然走进死胡同。
从后者来说,则是将物理世界的规律硬套到人文世界中。在物理世界中,规律存有对称性,不因时空改变而改变,可以根据过去来预测未来。人文世界则不同,古代有效的方法在今天可能无效,在这个国家有效的方法在那个国家可能无效。随着环境、时间、条件的改变,规律本身也会改变。那么,真能根据过去的所谓规律来预测未来吗?如果没有普适性、可通约性和对称性,又怎么证明这些规律不是幻觉呢?
遗憾的是,历史材料无限丰富,不论持何种观点,都不难找到相应史实,并梳理出一条线索来。历史偏见带有自足性,它会自动寻找证据,使人在误会中越陷越深。
为合逻辑不惜编造
即以被山寨的《人类简史》论,也不太经得起推敲,书中弥漫着“辉格史学”的味道。比如作者认为“史上最大的骗局”是人类学会耕种,沦为土地的奴隶,绝大多数农民生活不比猎人更幸福。可“幸福”是一个客观标准呢?还是一种想象?该书不过是将前代学者的环境决定论、信息论等杂糅起来,既少创建,又无实证,只是作者善于站在道德制高点上,慷慨激昂一番,俨然很“自然”很深刻。如此一本缺乏营养的通俗之作,译成中文后竟获奖无数,体现出我们的阅读界对“辉格史学”是多么缺乏免疫力。
简史篇幅较小,往往只使用能证明作者观点的史料,抛弃与之相反的史料,使本来丰富的历史变得简单、清晰,这种清晰带有巨大的诱惑力,诱使人自造史料,以补逻辑缺环。
如史学大家麦克尼尔在《世界史》中为证明“科技决定历史”,竟虚拟出上古有战车兵,从中亚一直打到中国,这支考古从未发现过的神奇之师将东西方文明融会贯通,使诸多疑案都得到“合理解释”。
再如钱穆先生在《中国历代政治得失》中,为表示“先前阔”,居然将唐代三省制视为“三权分立”的雏形,可事实上,三省皆源自皇家的秘书机构。
为了求通,不惜用想象替代历史。大学者尚且难免,普通读者更易入彀。
该用怎样的姿势打开简史
简史受追捧,很可能是现代教育两个最坏成果的结合:其一是用人造逻辑贯穿一切,不追求体验与趣味,仅满足于“表面的博学”;其二是知识至上论,将多记几个人物与年代看得比独立思考、智慧等更重要。
读完《万物简史》,就能代替我们对万物的感受吗?读完《宇宙简史》,就标志着世间大道皆备我手了吗?值得检讨的倒是:为什么我们会产生这些奇怪的想法?为什么读教科书式的文本,能使我们产生快感?为什么我们会如此轻信简史中的东西?
在日本,简史多由大家书写,因为“由史入哲”很容易被误用为“以史证哲”,先有论点,再找论据,这样的“戏说”已成风尚,无非“野史”“秽史”。只有经过长期专业训练的大学者,方能不堕落至此。
吕思勉、钱穆、顾颉刚、范文澜、翦伯赞等先生都曾写过简史,可遗憾的是,因收入不多,且不计入学术成果,专业学者往往不写简史。氛围如此,如今看简史而能不受误导,已非易事,则最好的办法是多看几种,观点彼此不同,可知历史本来多元,应该越读越厚,不能越读越薄。
来源:北京晚报
(责任编辑 郜月飞)